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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這一系列醫病關係的討論,想向同道們揭示什麽?有很多同道對醫病關係的討論已經很多很多,可是,我突然發現,鮮有人關心使這個討論發生的最初力量究竟是什麽。在我看來,對此問題的忽略,至少遺漏了一個可以一窺闡釋世界的一種模式的絕好機會。試著透過角色替代後,閱讀這篇評論,借用這個理解的框架,來解讀這件事,我想會令人有另外一番的體會。

多襄丸:倪網路人格

婦人:那位媽媽

武士:倪醫師

樵夫:偏激的發言者

行腳僧人:較中肯的發言者

那一陣涼風:網路平台

羅生門:討論區 


 那一陣涼風……
--《羅生門》別解


作者:郭春林

《羅生門》中真正的兇手究竟是誰?是江洋大盜多襄丸?是婦人的誤殺?抑或是武士的自殺?也許都不是。我甚至覺得,那兇手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影片中那一陣不被人注意的涼風。這麽說絕不是一定要“語不驚人死不休”,我也不怕別人說我故弄玄虛,弄姿作秀。且聽我細細道來。

黑澤明的《羅生門》究竟要講述一個怎樣的故事?通過這個故事,他想向觀衆揭示什麽?影片又是用怎樣的方式來講述這個故事的……,對該片的解釋已經很多很多,可是,我突然發現,鮮有人關心這個故事發生的最初力量究竟是什麽。在我看來,對此問題的忽略,至少遺漏了一個可以一窺黑澤明闡釋世界的一種模式的絕好機會。無論如何,這是不應該的。

大盜多襄丸在陳述自己的殺人動機時說過一句話:“都是那一陣涼風……”。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也仿佛是一陣微風,沒有給我們留下多深的印象,然而,細細地想一想,恰恰是這一句飛鴻踏雪似的話才是整個故事最根本的基礎。沒有這一陣涼風,整個故事竟然無從生成!

毫無疑問,從故事的整體結構來看,多襄丸是一個關鍵,一個必不可少的人物。想一想,倘是沒有多襄丸,沒有他的行動,武士夫婦、樵夫和行腳僧人都仍將在他們原來的生活軌道上按部就班地繼續下去,自然,樵夫和行腳僧也就更不可能在那個大雨瓢潑的午後,聚在這破敗的羅生門下,被這個故事無法確定的“真相”而困惑、煩惱。一句話,《羅生門》就依然只是那個短命的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的一篇小說而已。而多襄丸的行動正是因爲這一陣莫名其妙而又恰逢其時的涼風的吹拂。

就讓我們從這“一陣涼風”開始我們的分析。

本來,在燠熱的、沒有一絲風習的午後,多襄丸正享受著濃蔭下的酣睡,馬蹄聲和那一對男女走過的聲響並沒有引起他多少注意,他只是睜開眼,瞥了一下他們,就又合上眼睡去了。倒是那武士,著實戒備地打量了一番這個形迹可疑的多襄丸,當然,兇悍的多襄丸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裏,依然是睥睨地斜了他們兩眼,之後便又再次睡去。不料,就在武士夫婦走過他面前的時候,不知從何處吹來一股涼爽的風,吹過他裸露的胸膛,也吹開了馬上女子的面紗和裙裾,露出了她纖秀的雙足和嬌好的面龐。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這稍縱即逝的一幕恰恰在一刹那間進入了多襄丸的眼簾,多襄丸不禁驚訝于女子天使般的容顔。他睡不著了,只見他緩緩地將他的劍拖到身邊……

這是一陣自然的涼風,卻也是一陣神秘的涼風。這一陣涼風吹開的又豈只是那個女子的面紗和裙裾,也不只是多襄丸無夢的睡眠,它吹開的實在是影片中幾乎所有人的命運之門。

這一陣涼風首先吹開了大盜多襄丸的欲望之門。多襄丸自然不是聖徒,天使般美麗的女子在他的心裏激起的只是如潮的衝動,但盜亦有道,他想,如果既能佔有女人而又不殺掉那個男人就好了。有這樣想法的人肯定不笨,他看出了什麽東西才是那個男人無法抵擋的誘惑,於是,他只略施小計,用投其所好的方法就開啓了這個男人心中的貪欲之門。接下來的事在影片中是最顯撲朔迷離的地方,也是許多觀衆大惑不解的地方。而且,對多襄丸來說,麻煩也接踵而至,因爲事情並沒有依照他預想的那樣往前走。

且讓我們在這個撲朔迷離的地方稍作停留。首先,我們知道,撲朔迷離的原因是因爲事件的三個當事人——婦人、借巫女還魂的武士和多襄丸——對事件的敍述皆是各執一辭,更有樵夫攪和其中,使案情變得更加的複雜。然而,世間最複雜的事往往可以用最笨的方式求得答案,就讓我們逐一梳理出他們各自的陳辭,看看是否可以發現一點蛛絲馬迹。

多襄丸的陳辭是樵夫轉述的。多襄丸沒有否認自己的罪行,人是我殺的,如何處置悉聽尊便。瞧他,完全是一個敢做甘當的大盜氣派。他在交待其犯罪過程(與其說是交待,不如說是炫耀)的一開始,就明確地說:“如果不是那一陣涼風,那個男人也許不會死。”多襄丸的敍述中與案件相關的有這樣幾點:1、他本不想殺死武士,他將武士騙走,將其捆綁起來,可他突然心血來潮,他竟然想到,要當著武士的面侮辱他的妻子。這不僅是因爲在被注視的侮辱行爲中,他能獲得更大的快感,更強烈的快感則是來自於注視者是一個武士,注視者的眼神是憤怒而無奈的,是極度恥辱而又無能爲力的;2、被侮辱後的婦人同樣感覺到了被自己的丈夫注視的恥辱,她因此要求他們必須通過生死搏鬥來決定自己何去何從,多襄丸聽從了,迅速地用他的長劍結果了武士的性命,但婦人卻在他們激烈的打鬥中不知去向。而多襄丸除了向衆人炫耀他高強的武功外,對能與他過招的武士也頗爲讚賞;3、婦人曾經用她隨身的短刀與他有過搏鬥,多襄丸告訴我們,這個婦人是剛烈的,當然,他的得意之色也告訴我們,戲弄地征服這個剛烈的婦人所帶給他的快樂和滿足是語言無法表達的。

由行腳僧轉述的婦人的敍述是這樣的:強悍的多襄丸在強暴了她之後,給她的丈夫松了綁,神氣活現地逃之夭夭了。她無法忍受這樣的奇恥大辱,她更無法忍受丈夫凝視著她的陰森可怖的眼神,她找到那柄短刀,請求他痛痛快快地殺了她,然後就暈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她看到,短刀插在了她丈夫的胸口,失魂落魄的她跑到山下的小河邊,她痛不欲生,可試盡了方法,還是不能如願地死去。

因爲樵夫拒不承認出自巫女之口的武士的話,就仍由行腳僧人轉述還魂武士的敍述。這個版本是這樣的:他的妻子在遭到強暴後竟然要求多襄丸將他殺死,有意思的是多襄丸並沒有聽從,反而將剛剛給了他快樂的女人踩在腳下,問他道:“是殺了她,還是讓她走?”武士在聽了這番話後,基本上原諒了多襄丸的惡行,然而,他無法容忍自己的女人竟會如此惡毒,身在地獄中的他咬牙切齒地詛咒著他的妻子,然而,她已經不知所蹤,羞憤交加的他只能拾起短刀,切腹而死。而短刀也在此後不久被人悄悄地拔走了。這也就是樵夫爲什麽不願意相信還魂武士的話的根本原因,因爲據農夫推測,那柄短刀就是他拔走的。

多襄丸、婦人和武士的敍述是互相矛盾的,主要集中在:武士究竟是誰殺死的,兇器是什麽?面對如此大相徑庭的結論,困惑糾纏著樵夫和行腳僧(至於那個並不僅僅只是一個聽衆的農夫,則並非出自困惑,而是好奇和好玩),就在行腳僧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在疑團已經紛紜複雜的時候,勇敢的樵夫爲了解開心中的謎,說出了於他極爲不利的另一個版本。

在樵夫否認了武士版本的真實性後,只見他坐立不安地徘徊在破敗的廊簷下,大雨仍然在猛烈地下著,一如他激烈的心理鬥爭。終於,他開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了整個的過程。他之所以在法官面前否認,是因爲他不想捲入案件之中。他看見多襄丸跪在婦人面前,請求她的原諒,他可以爲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甚至結婚,甚至金盆洗手;然而,女人說,作爲一個女人,她無法做出決定。於是她割開了捆綁著丈夫的繩子,讓男人們自己來了結。這時,他的丈夫卻說,他才不願意爲了這樣的女人冒性命之險呢,“你爲什麽不自殺?”他詰問她。他甚至覺得,失去他的坐騎更令他心痛;而在男人訓斥婦人的時候,多襄丸對武士說,不要這樣對待她,她們不是男人,她們無法克制的哭,是因爲她們是弱者。女人終於明白,這些自詡爲男人的人,其實不過是自私的懦夫而已,她反問自己的丈夫,身爲武士,爲什麽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歇斯底里的婦人又轉過身,尖刻地嘲笑起多襄丸來,什麽遐邇聞名的多襄丸,原來也不過是一個欺世盜名的強盜罷了……。在婦人強烈的刺激下,兩個男人終於拔出了他們的劍。最終,多襄丸殺死了武士,但女人還是抛棄了他,他只有沮喪地離開。

那麽,究竟哪一個版本才是真實的呢?或許,立場的轉換會將我們帶到一個柳暗花明的所在。想一想,導演通過這部影片想表達什麽?羅生門下的爭論雖然是由故事而起,但無疑是我們探究黑澤明的意圖的一把有用的鑰匙。

影片一開始,我們就看到,在破敗的羅生門下,兩個正爲剛剛發生的事困惑著的人:一臉困惑、迷茫的樵夫和神色凝重的行腳僧。在行腳僧看來,這樣的事情是比連年不斷的火災、戰爭、傳染病、甚至盜匪更恐怖的事,他親眼、親耳看到、聽得了,同一件事,當事人竟然有完全不同的講法!他因此想到,人還能不能相信人,人還能相信什麽?是的,說到底,這就是困惑著樵夫和行腳僧的問題,就影像的表層意思而言,其實就是兩個詞:信任和真相。

在影片中,黑澤明提出了問題,也給了我們答案。然而,在他給影片安排的那個光明的尾巴中,我們卻並不能感覺到怎樣的樂觀,那個有著時下頗爲流行的生活觀念的農夫不就硬是搶走了棄嬰的衣物了嗎?於是,從影片中,我們看到,雖然雨過天晴,可天空中依然飄蕩著烏雲朵朵。而且,黑澤明的亮色最終還是要靠宗教來點燃。宗教和人本性的善良就是黑澤明給我們的答案。

黑澤明的問題不止一個,而是一系列的:在對一個已經發生的事件的敍述中,當事人,目擊者的敍述是否可信?換言之,我們能否最大限度地接近事件的真相?與敍述和可信直接關聯的是敍述者的品行——誠實,那麽,誠實,作爲人類一直追求的基本品德,是否也存在著一個底線,這個底線又是什麽?而且,建立在這樣的誠實之上的彼此的信任是否還有可能?更進而言之,人類賴以存在的語言能否勝任對歷史的敍述之職?

黑澤明是用影像的方式提出問題的。在多襄丸的版本中,我們見到的是一個兇悍、勇猛,而且很講江湖遊戲規則的形象,如果“大義凜然”不是一個只能用在英雄身上的詞,多襄丸或許在他的自述中就是這樣一個很有丈夫氣的形象,當然,也有無賴和無恥的一面。可是,農夫卻告訴我們,多襄丸其實是個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盜。而在婦人版的故事中,多襄丸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在她的敍述中,著重強調的乃是她自己的感受。求歡得逞的多襄丸已經一走了之,留下兩個被辱的可憐人,可丈夫的眼神嚇壞了她,她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丈夫究竟是自殺還是誤傷,不得而知。但,無疑,在她的敍述中,她捍衛了自己貞潔的形象,更渲染了丈夫可怖的眼神。還魂武士的敍述中,多襄丸和婦人的形象都有變化。這個版本中的婦人簡直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無恥淫婦,他自己則是頗有武士氣概的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但一反常理的是多襄丸的形象,這個“姦夫”在武士的眼裏,竟是一個很講義氣的男人,兩人之間似乎頗有惺惺相惜的意思。

如果我們仍然相信“眼見爲實,耳聽爲虛”這樣的古訓,如果那柄短刀不是樵夫所拿,或許,樵夫的版本是最可信的。但那柄短刀基本可以推斷,確系樵夫所拿。然而,即便如此,因爲樵夫的身份不過是一個旁觀者,他唯一需要隱瞞的只有這一點,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必要爲事件中的任何一位隱瞞或誇張什麽。在樵夫版的故事中,多襄丸已經不是那個神勇無比的大盜,簡直像是一個情種,竟然苦苦哀求婦人。尤其是那一場打鬥,在樵夫的眼裏,無異於一出滑稽劇。在這裏,婦人似乎變成了一個覺醒的新女性,那一大段歇斯底里的痛斥無疑是針對所有男人的。正是那一頓痛斥後的打鬥充分地暴露了這兩個男人的自私,他們是爲了捍衛自己的名譽,爲了維護自己的男人形象,才打在一起的。他們令人發噱的狼狽相既是樵夫眼中的樣子,也是爲了表現他們並非真丈夫的形象。

然而,矛盾的是,如果說多襄丸和武士的陳辭中的不實是因爲他們自我誇大的表現,可爲什麽婦人的陳辭也與樵夫“眼見爲實”的形象不統一呢?如果樵夫的敍述是真實的,爲什麽婦人不願如實招來,因爲這一形象於她並無損傷?唯一的理由也許在,那樣的形象有違其時的婦道,婦人的謊言是要捍衛自己的貞潔忠烈;如果反過來,婦人的自我陳述是真實的,那麽樵夫又有什麽理由獨獨要歪曲事實,塑造出這樣一個形象來呢?是出於對女人的好感和同情?還是導演的意圖實在無處貫徹而生出的漏洞?倘使尋不出答案,則整個案件似乎也就無從尋覓真相,那麽,我們是否可以據此揣測,黑澤明其實是有意要用這樣的矛盾來瓦解影片中所有敍述的真實性呢?影像,這個我們原以爲最爲真實可信的記錄方式,說到底也終究只是敍述的一種方式罷了,既然它是有敍述者的,它也就無疑地有著敍述者的主觀立場。其實,這也就是所謂的“語言的牢籠”,它是人性的弱點,更是人與生俱來的宿命。

還是讓我們回到那一陣涼風上來罷。那一陣涼風,首先洞開了多襄丸的欲望之門,而多襄丸巧用貪欲的鑰匙,打開了武士的心之門,使武士不自覺地走上了自己的不歸路,我們也因此窺見了武士心底的自私。對婦人而言,無論其形象是正是反,她的宿命之門也隨之悄然開啓。更有意思的是,在那一陣涼風吹起的時候,樵夫也正一如既往地走在他的必經之路上,不論是三天後,還是就在此時此刻。甚至,這一陣涼風還沒有吹來的時候,當它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醞釀著的時候,行腳僧卻已經上路了,那一天,那一刻,他必然要遭遇武士夫婦。這一切,看上去純屬偶然和巧合,然而,也是必然,是宿命。

這一陣宿命的風又豈只是來自那個神秘的宇宙,在每個人的心底同樣會生成。多襄丸的心血來潮(當面侮辱武士之妻)豈不正是一刹那間從他的心底生成的一陣風,而且,與其說樵夫、婦人和武士的敍述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毋寧說是他們的本能在一瞬間替他們選擇了這樣的策略,這本能就恰恰是他們心念湧動時全無意識的一閃念。

詩云: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爲什麽恰恰是在那一刻的回首發現了那人?而且還是“驀然”!爲什麽“驀然”就恰恰發生在那一刻?又爲什麽就恰恰在那一刻,那人出現在“燈火闌珊處”?這絕對不是什麽“心有靈犀”,這其實是偶然,然而也是宿命。驀然回首,必是在驀然間心底的一陣風吹動了你的那一根神經,於是你回首了,你看見了他/她,於是,那一刻就只屬於你和你們。奧地利傑出的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就說過:“一個影響至爲深遠的決定系於唯一的一個日期,唯一的一個小時,常常還只系於一分鐘。”(茨威格《人類命運攸關的時刻·序》,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

 什麽是宿命?宿命就是在萬千個偶然之中,只有“這一個”是屬於你!所以,吹在多襄丸胸膛上的那一陣涼風,也是吹開了女子面紗的那一陣涼風其實就是宿命之風。

 所以,它其實也爲我們吹開了另一扇大門,使我們得以見識黑澤明爲我們所描摹的命運之神的尊容。其實,所謂命運之神,就恰似這一陣涼風,風過處,仿佛不留一絲痕迹,可大地再不是原先的大地,塵埃隨風而起,亦隨風而落,所有的花草樹木在風行風止之間已經悄悄地有了變化,它們的種子也已經被風吹落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開始了它們新一輪的生命,人的命運與塵埃、與這些花草樹木,還有它們的種子又有多少的區別呢?難怪行腳僧要由衷地感歎:“人的性命也如露水亦如閃電。”這也不是曹孟德“人生幾何”“譬如朝露”的感慨,而是《金剛經》裏的句子:“如夢幻泡影,如電複如露”。哪一珠朝露知道太陽會不會照常升起?哪一下閃電洞悉何時它將擊中哪一座山,哪一棵樹,哪一塊石,哪一方土,抑或是哪一個人?

 好一陣涼風,它吹皺了一池春水,也在我們的心頭蕩起了陣陣漣漪。

 羅生門,實在不只是一個殘敗的佛寺山門,而是命運之門,靈魂之門。

 (郭春林 學者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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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cm200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