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中醫

　百體皆血肉之軀
　《身體的語言——從中西文化看身體之謎》
■王道還(中研院史語所助研究員) 

歐 洲 醫 學 自 十 九 世 紀 中 傳 入 中 國 ， 中 西 醫 論 戰 就 開 始 了 。 當 時 西 方 傳 教 士 醫 師 對 中 華 醫 學 一 般 都 頗 為 鄙 夷 ， 他 們 最 擅 長 嘲 笑 的 ， 就 是 中 國 人 對 於 人 體 的 知 識 。 中 國 自 古 講 五 臟 六 腑 ， 卻 從 來 不 知 「 胰 臟 」 。 中 國 人 一 直 認 為 人 體 骨 架 由 三 百 六 十 五 塊 骨 頭 構 成 ， 「 上 應 天 象 」 ， 不 過 這 是 男 性 ； 至 於 女 性 ， 只 有 三 百 六 十 塊 。

　 且 不 說 西 方 人 體 解 剖 學 到 了 蓋 倫 （ Galen, 129－ 199； 與 華 佗 、 張 仲 景 大 約 同 時 ） 已 經 ‧ 然 大 備 ， 西 方 現 代 人 體 解 剖 學 圖 譜 的 鼻 祖 ， 西 元 一 五 四 三 年 （ 明 嘉 靖 二 十 二 年 ） 就 出 版 了 。 此 外 ， 達 文 西 (1452－ 1519)留 下 的 大 量 解 剖 學 研 究 作 品 ， 儘 管 因 為 從 未 出 版 而 對 解 剖 學 史 沒 有 任 何 影 響 ， 卻 是 西 方 人 對 人 體 解 剖 的 興 趣 、 技 術 、 與 成 績 的 見 證 。 為 什 麼 ？ 國 人 歷 來 對 這 個 問 題 的 探 討 ， 多 少 受 了 現 代 西 方 「 科 學 醫 學 」 的 影 響 ， 對 於 人 體 解 剖 學 的 必 要 與 必 然 似 乎 很 少 質 疑 。 本 地 的 醫 學 院 是 舶 來 品 ， 人 體 解 剖 學 給 當 作 基 礎 醫 學 ， 而 與 臨 床 醫 學 相 對 ， 久 而 久 之 ， 「 基 礎 ． 臨 床 」 的 分 野 就 誤 認 為 是 歷 史 發 展 的 模 式 ， 而 不 是 單 純 的 組 織 知 識 的 原 則 。

　 殊 不 知 中 華 醫 學 傳 統 不 乏 解 剖 人 體 的 實 例 ， 目 的 在 尋 繹 「 治 病 」 線 索 。 正 史 所 載 最 早 、 最 具 體 的 例 子 ， 發 生 在 西 元 十 六 年 （ 新 莽 天 鳳 三 年 ） 。 北 宋 時 更 有 大 規 模 的 人 體 解 剖 ， 並 請 醫 生 、 畫 工 到 場 ， 繪 圖 存 真 ， 在 人 類 歷 史 上 是 空 前 之 舉 。 那 麼 為 什 麼 到 了 十 九 世 紀 中 國 人 的 人 體 解 剖 知 識 仍 然 貧 乏 到 「 可 笑 復 可 悲 」 的 地 步 呢 ？

　 栗 山 茂 久 這 本 《 身 體 的 語 言 》 就 是 為 了 回 答 這 類 問 題 而 寫 的 。 可 是 栗 山 回 答 的 方 式 是 獨 到 的 ， 他 先 拷 問 「 問 題 」 本 身 。 一 開 始 他 就 引 用 芥 川 龍 之 介 的 著 名 故 事 （ 電 影 《 羅 生 門 》 的 原 著 ） ， 指 出 我 們 的 確 有 理 由 懷 疑 「 真 相 」 這 個 概 念 也 許 只 是 幻 象 。 不 過 ， 栗 山 並 沒 有 耽 溺 於 「 真 相 =幻 象 」 的 公 式 中 ， 他 明 白 地 論 證 ： 希 臘 醫 學 與 中 國 醫 學 對 於 人 體 的 認 識 、 看 法 大 異 其 趣 ， 以 今 天 的 後 見 之 明 去 評 斷 兩 者 的 得 失 ， 反 而 會 錯 過 從 中 西 對 比 中 得 到 重 大 啟 示 的 機 會 。

　 《 身 體 的 語 言 》 不 只 是 栗 山 伸 出 的 「 指 月 」 之 指 ， 他 還 以 華 麗 、 敏 感 的 文 字 ， 為 我 們 展 示 了 中 西 兩 大 學 術 傳 統 認 識 人 體 的 不 同 「 風 格 」 (style)。 我 們 追 求 關 於 身 體 的 知 識 ， 可 是 身 體 同 時 是 認 知 ． 知 覺 的 主 體 與 客 體 ， 不 了 解 報 導 人 關 於 身 體 的 認 知 架 構 、 感 受 設 定 的 話 ， 如 何 理 解 報 導 內 容 呢 ？

　 以 把 脈 為 例 。 中 國 醫 家 相 信 人 體 生 機 藏 在 血 、 氣 中 ， 一 直 沒 有 分 別 過 動 脈 與 靜 脈 ， 可 是 經 脈 與 血 、 氣 的 關 係 也 混 沌 不 明 。 把 脈 衍 生 出 複 雜 的 「 脈 學 」 ， 涉 及 一 套 對 人 體 的 知 識 ， 要 是 從 「 動 脈 － 心 臟 － 脈 搏 」 出 發 ， 當 然 難 以 理 解 。

　 不 過 栗 山 論 證 的 精 彩 之 處 ， 沒 有 在 這 兒 打 住 ， 反 而 是 從 這 兒 開 始 。 他 開 始 分 析 中 西 對 「 身 體 的 語 言 」 的 不 同 觀 點 。 古 人 云 ： 言 ， 心 聲 也 。 真 正 的 意 思 是 ： 意 在 言 外 。 「 脈 」 是 身 體 說 話 的 管 道 ， 醫 師 切 脈 是 為 了 聽 取 身 體 的 心 聲 。 意 在 言 外 的 觀 念 不 僅 影 響 了 我 們 報 導 身 體 心 聲 的 方 式 ， 還 有 我 們 聽 取 身 體 心 聲 的 方 式 。 中 國 醫 家 為 了 捕 捉 言 外 之 意 ， 大 量 使 用 西 方 人 難 以 理 解 的 「 模 糊 比 喻 」 ， 其 實 與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傳 統 的 神 韻 說 有 一 貫 之 理 — — 夫 惟 曲 盡 法 度 ， 而 妙 在 法 度 之 外 。 語 言 只 是 表 象 ， 語 言 是 指 月 之 指 。 追 求 科 學 語 言 反 而 是 著 相 了 。

　 我 們 現 在 可 以 回 答 前 面 關 於 中 國 人 體 解 剖 學 的 問 題 了 。 其 實 西 洋 人 體 解 剖 學 傳 統 一 直 與 醫 療 沒 有 什 麼 因 果 關 係 。 即 使 最 能 利 用 人 體 解 剖 知 識 與 經 驗 的 醫 學 — — 外 科 手 術 — — 也 要 到 十 九 世 紀 以 後 才 能 因 而 開 花 結 果 。 成 功 的 手 術 ， 麻 醉 術 、 消 毒 、 抗 生 素 三 者 缺 一 不 可 。 華 佗 傳 說 的 意 義 ， 其 實 在 病 從 口 入 的 中 國 傳 統 病 理 學 。 人 吃 五 穀 雜 糧 ， 哪 有 不 生 病 的 ？ 因 此 需 要 煎 洗 腸 胃 。 而 栗 山 從 「 肌 肉 」 下 手 ， 將 人 體 解 剖 學 的 發 展 放 在 一 種 特 殊 的 「 人 觀 」 脈 絡 中 討 論 ， 完 全 超 越 了 一 般 醫 學 史 家 的 格 局 。

　 談 身 體 ， 不 能 不 談 我 們 與 身 體 的 關 係 ， 我 們 是 身 體 的 主 人 ， 也 是 身 體 的 囚 徒 。 可 是 比 較 中 西 的 身 體 觀 ， 以 及 對 於 身 體 的 知 識 ， 我 們 反 而 覺 得 解 放 了 。 中 西 發 展 ， 累 積 了 迥 異 的 身 體 知 識 ， 至 今 無 法 相 互 化 約 ， 可 是 都 有 效 — — 看 來 羅 生 門 的 意 義 不 一 定 是 「 真 相 =幻 象 」 。

　 《 身 體 的 語 言 》 出 書 以 來 在 西 方 學 界 受 到 廣 泛 的 矚 目 與 讚 譽 ， 這 種 殊 榮 東 方 學 者 享 有 過 的 並 不 多 。 栗 山 茂 久 是 哈 佛 大 學 科 學 史 博 士 ， 可 是 從 此 以 後 他 不 需 要 名 片 ， 這 本 書 就 夠 了 。

　 不 過 讀 者 必 須 注 意 ， 譯 文 並 不 完 全 達 意 。 以 結 論 來 說 吧 ， 頁 292 ， 行 ８ ： 醫 學 知 識 發 展 上 的 差 異 不 但 影 響 人 們 的 思 想 ， 並 且 也 影 響 人 們 的 感 受 與 認 知 （ 一 方 面 將 身 體 認 知 為 客 體 ， 另 一 方 面 則 感 受 其 為 存 在 的 體 現 ） 。 原 文 為 ： Differences in the history of medical knowledge turn as much around what and how people perceive and fell (at once apprehending the body as an object, and experiencing it as embodied beings) as around what they think.原 文 大 意 應 是 ： 醫 學 史 的 差 異 ， 不 只 隨 人 群 （ 族 群 ） 的 思 考 模 式 而 定 ， 還 隨 人 群 的 知 覺 內 容 與 主 觀 感 受 而 定 （ 身 體 是 認 識 的 對 象 ， 也 是 感 受 的 主 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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