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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傳奇《輔行訣》

——《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研究》讀後

曹東義

 

河北省中醫藥研究院

郵編:050031
地址:石家莊市建華南大街209號

電話:0311—86738352、電子信箱:caodongyi58@sohu.com

 

東漢末年,張仲景撰成《傷寒雜病論》,奠定了中醫臨床辨證治療的方藥體系,被稱為“眾法之祖,群方之宗”,仲景本人也被稱為醫聖,兩千年來受到眾人敬仰。他的成就是如何取得的?他書中收載的被人稱為經方的方藥是從哪裡來的?這一直是個歷史之謎。

按照張仲景自己在書序中所言,他曾經“勤求古訓,博採眾方”,學習前人的理論、經驗是必然的。他對於扁鵲入虢之診、望齊侯之色的高妙醫術,極為推崇,達到“每覽而輒嘆”的程度;對於採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胎盧藥錄》等古人著作,也明確告之後人。魏太醫令王叔和曾經整理過他的著作,並在《脈經·序》中對他推崇備至:“夫醫藥為用,性命所繫。和鵲至妙,猶或加思;仲景明審,亦候形證。一毫有疑,則考校以求驗。故傷寒有承氣之戒,嘔噦發下焦之問。而遺文遠旨,代寡能用,舊經秘述,奧而不售。遂令末學,昧於原本,互滋偏見,各逞己能,至微痾成膏肓之變,滯固絶振起之望。良有以也。”令人不解的是,王叔和在論述傷寒病診治規律的時候(見於《千金》《外台》),遵從華佗的“六部傳變”學說,而沒有採納張仲景的辨證體系。可見張仲景的學術創建,一時難以被世人理解,孫思邈也曾經說“尋其(《傷寒雜病論》)旨趣,莫測其致,所以醫人未能鑽仰(見孫思邈《千金翼方》)”,這的確是深有感觸的見解。他們對於張仲景是否採用《湯液經法》,沒有提出任何說辭。

王叔和之後不久,西晉皇甫謐《甲乙經·序》云:“仲景論廣伊尹《湯液》,為數十捲,用之多驗。近代太醫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選論甚精,指事施用。”由此,人們對於張仲景學術體系是否來源於《湯液經法》,充滿了猜測與想像。《湯液經法》是一部什麼樣的書,裏邊有哪些內容,它對張仲景的幫助真有那麼大嗎?張仲景本人為何避而不談?這確乎很神秘。人們只是從《漢書·藝文志》裡,知道有《湯液經法》這樣一部書,如果不是皇甫謐提起來,也許以為它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皇甫謐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學問家,他不僅寫過《帝王世紀》等著名的著作,而且斷定《素問》《靈樞》這兩本書,就是《漢書·藝文志》所說的《黃帝內經》,這也是前無古人的一個論斷。因為,張仲景、王叔和雖然在他之前也讀過、抄過這兩本書,但是都沒敢說這兩本書就是《黃帝內經》。

《湯液經法》隱而不傳長達兩千年,形成了耐人尋味的歷史之謎。令人沒有沒想到的是在上世紀初,這個封建王朝覆滅,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時刻,突然有了《湯液經法》的消息。儘管這個信息是間接的、片段的,也是非常令人振奮的一大發現。

這個書訊發現與傳播的過程,簡直就像一部傳奇小說,是那個特定時代才能出現的現象。據說河北省威縣的張偓南是最初的當事人,他出生於書香門第,早年留學日本,學的不是科學技術,也不是西方的政治文明,而是畢業於“高野獸醫系”,是一個馬醫。他在袁世凱稱帝的時候,投筆從戎,參與平定“白狼之亂”,屢立戰功,升任湖北軍馬總稽查。在那個時代,騎兵與戰馬,是部隊戰鬥力的硬件,必然受到軍事指揮家的重視。為了購買好戰馬,他出使西域,1918年來到敦煌,從一個道士(一說是癮君子)的手裡,獲得了一部敦煌藏經洞出土的經卷,名叫《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卷末題“梁•華陽隱居陶弘景撰”,說是原藏於敦煌藏經洞,劫後僅得的一部珍貴醫書,它抄成於千年之前,沒有在世間流傳,因此是極為重要的中醫著作。

在清朝末的1900年,敦煌石室出土了大量的珍本古籍經卷,王圓菉道士發現藏書之初,並沒有引起清政府和國人的特別重視,不斷有經卷散落出去。1907年在英殖民地印度工作的斯坦因,以“功德錢”的名義,從王道士手裡騙去了二十多箱經卷、文物;法國伯希和也在1908年聞訊前往,像收破爛一樣,騙買了十餘箱經卷,偷偷運往國外,次年(1909年)在北京六國飯店,他把隨身攜帶的不多經卷展示給中國學者,引起了人們的震驚,清政府才下令把殘餘的經卷全部運往京師。敦煌遺書散落於世界各地,也有不少流散於官宦民間。令人想像不到的是,最早透露該消息的報紙是日本主辦的《燕塵》和《朝日新聞》。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不僅表現在軍事與外交上,假如那個時候發現了秦始皇兵馬俑、聚集的大熊貓,也許也會和圓明園的文物一樣,早就流散於世界各地了。

張偓南先生家藏4300多捲圖書,他知道捲子本《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重要性。因此,他購買之後,在西安加以裱糊,然後捎回家鄉收藏。不幸的是,他在第二年,也就是五四運動的1919年去世了。他的長子張聳雲畢業於保定陸軍講習所,也是一個獸醫,當時在閻錫山的軍中做事,1936年抗戰爆發前去世,故於武昌。這個時候,張大昌10歲,遷回原籍,開始了啟蒙教育。這個蒙師,竟然是反清志士尚渭南先生,他日後被梁漱溟聘為了燕京大學哲學教授。這樣的塾師不一般,他啟蒙的兒童張大昌也是“非常人也”,不僅學了佛經,而且還會畫國畫。張大昌11歲時抗戰爆發,他擔任了抗日救國先鋒隊的兒童部長,15歲時被日偽軍捕獲,後來被營救獲救,躲在寺廟裡參禪練武,背誦醫書。建國前,張大昌開始懸壺濟世,1958年發表學術文章,受到中醫專家稱讚。1959年他受邀在廣宗縣醫院講授《傷寒論》,聽者交口讚譽。1962年他36歲之時,被河北省中醫研究院聘為通訊研究員。事業初成,前來拜師學習的青年,接踵而至,傳承中醫,已成歷史使命。他看到當時很多中醫,臨床處方用藥很不規範,藥味多而雜亂,就想到了自己珍藏了多年,揣摩了多年的敦煌捲子《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希望把它獻給國家。

可是,獻書的路也不是平坦的。聘他為通訊研究員的河北省中醫研究院,已經在河北省與天津市合併的時候下馬了。他把捲子抄出來,一邊教育他的徒弟們,一邊抱著投石問路的態度,寄給了北京直屬衛生部的中醫研究院。這個抄本到了中醫最高的研究機構裡,只回信說“已經存檔”。這一存檔,就存到了文革開始,轟轟烈烈的運動不僅把北京弄得找不着北了,張大昌先生所在的威縣基層,也在破四舊的高潮裡,把他家祖傳的4300多捲圖書當作四舊,付之一炬。災難遠不僅如此,張大昌由於歷史的原因,捲進了“國民黨案”而被關押起來。

歷史向中醫的傳承者發出了挑戰,你最珍愛的東西,在那個時代有可能是加害你的罪證。張大昌內心充滿了困惑,他多次反覆考慮,決不能把一個歷史文獻就這樣在自己手裡湮滅了,儘管當時很多文物都失傳了。因此,他又想起來要獻書。這一次他只能憑記憶把《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默寫出來,而不能照原捲子抄錄了。他想,還是寄給中醫研究院吧,只有這裡才有力量使這個古醫籍發揮作用。但是,當時正在批林批孔,這個舊經卷會不會給自己帶來災難?因此,他寄書的時候沒有敢寫自己的名字,而是以“赤腳醫生”的名義,於1974年年初寄了出去,寄出去的是一個“追記本”。他日思夜想,也不知道這一次獻書的結果會是如何。仍然是“存檔”嗎?或者循着評法批儒的政治運動,給自己招來又一場災禍?事過了一年,仍然沒有消息,他就於1975年4月寫了一封信進行詢問,並再次把他的弟子張海洲的早年抄本,也寄給了中醫研究院。

在張大昌先生日盼夜想等待消息的時候,中醫研究院的文獻專家馬繼興研究員於1974年3月做出了鑒定意見,“這個抄本的確源出於梁代陶弘景!”馬老為了慎重,同時請中國社科院的張政烺、李學勤研究員進行了鑒定。他們在5月也出具了鑒定意見,認為這絶不是當代人的偽作,而極有可能是出於敦煌的捲子寫本。1975年11月,張大昌先生所獻的抄本擺在了時任副院長的王雪苔先生的案頭,他正在籌建中醫文獻研究所,這個捲子本的真偽和歷史價值是一個重大問題,他在當月奏請院領導沙洪,與王淑民研究員一起到了河北威縣南鎮村衛生室,見到了獻寶的“赤腳醫生”張大昌。通過深入交談,王雪苔副院長認為這個抄寫的捲子本值得大家認真研究,於是他在1975年12月把先後收到的追記本和抄寫本放在一起,加以校對整理,打印成35本小冊子。在周總理逝世前一天,也就是1976年1月7日,在西苑醫院召開了由科教部主持,岳美中、耿鑒庭、方藥中、趙錫武、錢伯煊、趙心波、彭傑等十位老專家參加的座談會,大家基本認同這是一個重要的中醫出土文獻。此後,王雪苔先生還把這個油印本的《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寄送國內著名的中醫學家,請他們發表意見。

張大昌先生進獻敦煌捲子《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以來,至此終於引起了國內中醫專家們的重視。

1979年1月山西中醫研究所賈得道先生出版《中國醫學史略》,在這部著作裡最先提到了敦煌捲子《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學術價值。

1982年梁頌名在《新中醫》發表“談談中藥性味學說”,也涉及了《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內容。

著名中醫學家姜春華先生於1985年,在《中醫雜誌》發表了“《傷寒論》與《湯液經法》”的論文,引起了學術界廣泛關注。

1988年10月,著名文獻學家馬繼興先生主編《敦煌古醫籍考釋》出版,特約王雪苔先生把他收藏的敦煌捲子《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甲乙本進行整理校正,考釋之後全文收載。

此後,各中醫學家不斷有學術論文、論著發表,探索敦煌捲子《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學術成就,推測它與《傷寒雜病論》的學術淵源關係。

在引起國內中醫學術界重視的同時,張大昌先生在河北省威縣周圍的學術影響日漸增大,他於1979年在河北省落實中央“七八·五十六號文件”的時候,被考試錄用為邢台衛校的教師,次年調邢台地區醫學經訓班授課一年,後返威縣章台醫院工作。他先後收了多名弟子,也多次抄錄、修改、補充《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逐漸地形成了十幾個手抄傳本。徒弟們也格外珍惜這個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的《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分別用心研究,各有體會、說辭,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地方學派,也就是研究《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當代中醫學派。

學為公器,不可能只限於一地一方。山西省中醫藥研究院的趙懷舟先生,是畢業於北京中醫藥大學的研究生,他的導師錢超塵先生是著名的中醫文獻學家,對於《傷寒雜病論》的版本流傳、學術成就深有研究。《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學術價值,很自然地引起了他們的注目,加以探索、研究、闡發也勢之必然。因此,就有了多次的、頗為動人的南來北往,西進東出,鴻雁往返,解難問答。《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研究日漸豐富,積稿漸多,觀點多元,已經不是一兩封信、兩三篇論文所能說明白的了,形成專著的條件已經具備,醞釀、推動更大的研究也需要出版專著。因此,在大家的努力下(尤其是張大昌先生的弟子衣之鏢先生用功最多,成就也最大),在王雪苔先生、馬繼興先生、錢超塵先生的關懷和推動下,形成了圍繞《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兩本專著:《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傳承集》和《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研究》。前者是按照錢先生的設想而成的專著,專門以保存諸傳本文獻為主,後者則是圍繞該文獻的種種謎團進行探索。可以說是一寶雙壁,互相輝映。

2010年5月20日,我應山西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李麗、馬華教授等邀請,參加她們的研究生答辯會。會議開始之前,我收到編著者之一趙懷舟先生親自簽署的《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研究》,如獲至寶,在回來的路上就翻看大半,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我想,張大昌先生1995年去世的時候,絶對沒有想到他獻出來《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會形成現在這樣的成果,會出現這多的謎團。因為原捲子已經毀於文革之中,物質物質,有物則質,“物之不存,豈能質乎?”他獻的捲子本到底是真是假,今人已經提出質疑,後世能無說乎?十幾種抄本,都是由他的手裡流出來的,為什麼內容如此不同?

文明文明,有文乃明。在沒有文字記載之前,中華民族的祖先在華夏大地上,已經走過了200多萬年,可是所謂的文明史才只有5000年,文字之於社會進步是如此重要。假如沒有《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問世,我們從哪裡去推測“仲景論廣伊尹《湯液》,為數十捲,用之多驗”的實質內容?王叔和、孫思邈這樣的醫學大家都不能深刻理解張仲景的學術思想,一個隱居茅山幾十年的道士陶弘景,能夠走進張仲景的內心世界嗎?《湯液經法》對於張仲景的幫助,真有皇甫謐說的那麼大嗎?在張仲景的眼裡,《湯液經法》到底有多大的價值?他為何要“改道家之稱”?

我一遍一遍地翻閲《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研究》,心中的思緒難以平靜,又一次把衣之鏢先生2008年寄給我的《傷寒論陰陽圖說》拿出來,再讀一遍。他用天地陰陽、燥濕陰陽、四時陰陽分別成圖,論說張仲景《傷寒論》的著作思路,我似懂非懂地瞭解他的創見。他在《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研究》裡闡發的五臟五味互藏互用理論,我也知之不多。只是覺得很多人把中醫的陰陽五行理論稱為玄學,那麼,他們見到衣之鏢先生在《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研究》裡所說的五臟各有體味、用味、化味,而且五味之間的這種複雜的關係,不僅與《內經》《神農本草經》的論述不同,而且也與《傷寒論》《金匱要略》的論述有所區別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大叫:“這才是玄之又玄的中醫!”

《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我讀了衣先生的論述,只覺得“玄之又玄,眾迷之門。”

毫無疑問,張大昌先生所說的事理體用學說、彼此時勢思想,的確深有見地,是對中醫哲學思想的豐富和發展,但是他倡導的五臟五味體用互藏理論,恐怕很難被學中醫的學者所會用。《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捲子本,在張大昌先生的手裡丟失了,卻開創出一個專門的“探軼學”,真是:統序遺失,學乃大昌。

望着厚厚的《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研究》,一股酸葡萄心理湧上心頭,只是這個酸葡萄經過張大昌先生及其眾弟子的研究,經過多位著名中醫學家的闡發,已經結成了一個一個的碩果,吃到嘴裡的時候,除了酸味之外,更多的是甘甜。只是我不知道,這酸甜是入哪個臟的,更不知道這個酸甜是哪個臟的體味、用味,還是化味?好在今天是兒童節,假如張大昌先生地下有知,也許不會怪我“何年之長,而問之少也?”

201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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